迟到的泪
.翔子.

    
    我是农民的儿子。1968年,母亲病故,那时我七岁。孩子没娘,说来话长。现在长话短说吧。
    我小时候非常非常的懵懂。母亲去世时,父亲哭天喊地,我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甚至走进房间,看见母亲僵直地躺在床上,脸上盖了一张草纸,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 出葬后的第七天,父亲带着我和三岁的妹妹去上坟。父亲将一碗水煮米果倾倒在坟顶,又在坟前燃起一堆“纸钱”,然后做着样子教我和妹妹磕头--此时,我还觉得挺新奇挺好玩儿呢。所以,对于母亲逝世,我竟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。远在邻县泰和的姨妈,前来奔丧。进村口时,我大笑着跑过去,一边跑一边喊:“姨妈,姨妈!”姨妈不应我,径直朝我家快步而去。我当时心想:姨妈可是特喜欢我的,以往她一到我家,便笑哈哈地抱起我来亲。今个儿怎么啦?
    这,便是七岁时候的我,七岁时候的我的智力。
    母亲生前留给我的印象很简单:黄肿的脸黄肿的手脚以及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身影。那时候的我特别坏,常跟母亲强嘴吵口。大概吵得挺特别,每吵一场,邻居的婶婶婆婆们都给编成一个小故事在村子里流传。因此,那一回关于吃西瓜吵口的事儿,便永不磨灭而痛苦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了。那天,父亲买了两个西瓜回来,是本地小号西瓜(绝非那种大号马兰瓜)个儿大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。母亲用刀切成一小瓣一小瓣一共四瓣,让我先吃,并再三嘱咐我: “你吃过后的瓜皮放在砧板上,我帮你把那瓜皮上的瓤底子吃干净。”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,极难得买一回瓜吃;母亲吃瓜皮,实在是一种自然的“高度珍惜”。可当时我根本不懂得这一点。所以看不惯母亲吃瓜皮。我三五几口后,将那尚残留着红瓤的瓜皮扔到门口晒坪上了。母亲骂了我一句便出门去捡起来吃。她越骂我越犟,第二块瓜皮又扔地上了。而且,正当母亲要过去捡的时候,我抢先一步跨上去踏了几脚,将瓜皮踏得乌黑乌黑的。母亲火了,从门角拿过那根赶鸡的竹杆要打我。我跑出去,她追出来。她追不上我,便骂我“猪嚼狗咬的”。我鼓着嘴回骂她--而且骂得那么“毒”:“你不是生了病吗?你病死呀!病死了拿棺材装了去埋掉!”母亲怔住了。站在门口一动不动。老半天,她跑回屋去大哭起来--要知道,母亲当时患贤炎已一年多了, 由于没钱治疗而日益严重……就这样,烙在脑海,到懂事时便刻骨铭心了--每每想起来,我都禁不住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无法名状的悔恨。
    长大了,我当然知道我错了,也知道深刻地承认错误。可是,母亲早已远去了。每年的清明节扫墓时,我都要长久长久地肃立在母亲墓前而默念道: “妈妈,你的不懂事的儿子来祭奠你了。请原谅他儿时的过错!请原谅他儿时的过错!”
    那一年,台湾电影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轰动大陆。这部以母亲为主题的超级“哭片”,导致了神州大地一条又一条的泪河。我自然是这条泪河中的极其痛苦的一分子。 因为我知道: 我的眼泪是为我自己的母亲流淌的,而我的母亲早已远去早已远去--我这是迟到的眼泪哇!
    随着时光的流逝,一切都会化为模糊。而那母亲的身影,而那西瓜皮事件,清晰清晰复清晰……
    大概是前年的某一天晚上吧。看电视文艺晚会。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中的那个小男孩的扮演者,唱起了《妈》剧主题歌。我又一次止不住滚下了眼睛。我分明随着那凄惋的歌声走进了儿时的岁月,看见了母亲的身影。--“世上只有妈妈好,有妈的孩子像块宝,投进妈妈的怀抱,幸福享不了。世上只有妈妈好,没妈的孩子像根草,离开妈妈的怀抱,幸福哪里找……”听电视演唱听出眼泪来,这在我是独无仅有的一回。这眼泪的份量,实在太沉重太沉重了。 因为,这是迟到的眼泪!
    如果说,世上最伟大的爱是母爱,那么世上最痛苦的恨是什么呢?
    是悔恨!
    是迟到的悔恨!
    是儿子对母亲的迟到的悔恨!
    是不懂事的儿子对远去的母亲的迟到的悔恨!
    原谅我吧,妈妈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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